《飢餓宣言》講述一群北愛爾蘭青年囚犯向英國政府爭取政治犯的特別待遇,發起為期五年的「毛毯」與「穢物示威」,並於1981年發動第二波絕食抗議,試圖脅迫英政府接受他們的訴求......;Steve McQueen導演以寫實冷靜的鏡頭書寫英國與北愛爾蘭問題的難解與曖昧,電影前半場既讓觀眾看到北愛囚犯遭受不人道待遇,也看見忠於職守的獄警的無奈與恐慌,光是每次對囚犯施以暴力後的茫然神色或是出門前必要查看道路上有無北愛共和軍埋伏或車子有無被安置炸彈的驚弓之鳥,就能理解兩派勢力的鬥爭對人民生活的深刻影響。

《飢餓宣言》前半場在一個令人措手不及的驚愕暴力中劃下句點(這一幕實在太震撼人心);後半場進入囚犯波比準備進行絕食抗議,為何要絕食、為能留名青史、為擁有更好的未來、這麼做有意義嗎、這一切會不會只是徒勞無功的嘗試?電影透過波比與牧師的對談,讓觀眾看見絕食行動因著不同觀點與立場而有截然不同的解讀,同時又透過這場對談,讓我們更理解波比對自身信仰的堅持與犧牲;觀賞《飢餓宣言》前一天才剛看完《判決》,兩部片不約而同談起為信仰而死的決心,不同的是,《判決》從劫後餘生的青年,回憶當初一心求死的狂熱與對死亡的浪漫想像,《飢餓宣言》則有深厚的環境與政治因素,讓死亡的選擇又悲壯又荒涼。

非常喜歡《飢餓宣言》這場對談,我記錄下對談裡較為精采的一段對白,線上看片的缺點是無法像在大銀幕看電影般,被漆黑戲院與大銀幕影像整個包圍住的親密感,然而線上看片的優點是可以一再一再反覆重看喜歡的段落,甚至逐字記下這些段落的內容,更清楚感受到話語間的衝突與對辯與不得不行偏激手段的無奈;這段對話最後落在波比談及他年少時參加長跑賽,在溪水中看見一匹傷重的瘦弱小馬,為讓小馬不再繼續受苦,波比只能溺死小馬的往事;奄奄一息的瘦弱小馬,可以是波比對北愛處境的想法,問題顯而易見,卻沒有人願意擔起責任行動;瘦弱小馬也可以是波比的象徵,波比藉由殺掉自己,承擔起眾人的罪,冀望藉由死亡(殉道)帶來改變;電影最諷刺的設計是波比進行絕食抗議時,柴契爾夫人在媒體上對絕食行動的指責,展現兩者的落差,一個具話語權,一個只能用身體作為控訴的武器。

Steve McQueen首次執導電影就讓人看見他對影像語言的精準掌控,很多時刻都放手讓畫面講話,沒有太多餘的解釋,後半段的絕食抗議,冷靜詩意地記錄下Michael Fassbender身形的改變,並透過魔幻的回憶場景,看見一名孤獨跑者(領頭者)內心的寂寞與不安(年少波比回望身後的眼神好動人);至於Michael Fassbender的表演,無論是外在樣貌的改變、眼神從神采飛揚到渙散、口條的溫度等,都是精彩的表演示範。


《飢餓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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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來看《飢餓宣言》裡,牧師與波比那場令人難忘的對話。

牧師:「發起絕食抗議是為了貫徹理念,而不是一開始就決定要犧牲,我有說錯嗎?」

波比:「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們的目的很清楚,他們會見識到我們的決心。」

「你認為會有人喪命嗎?也許5、6個人?但你們共有75人。」

「沒錯,但我們不會全數陣亡的。」

「好吧,也許英國政府會在20人喪命後讓步,但你又何必在乎,反正你已經死了,不是嗎?你想過這是在將他們(共和軍夥伴)推入險境嗎?更別說他們的親屬會有多痛苦。你們要面對的是大英政府,顯然他們不把共和黨放在眼裡,但共和黨也頑固如山。你們能與死為伍,外人稱這種膽識為恐怖份子,而這次喪命的風險更高。如果你不願談判,表示你指望政府投降,是不是?那麼失敗就意味多人枉死、許多破碎的家庭、共和黨的行動也會因此委靡不振。」

「沒錯,最糟的情況就是你所說的。但短期而言,從灰燼之中,我保證會誕生出全新的一代,更加不屈不撓更堅韌。這是一場戰爭,我以為你能理解,你說話的口吻彷彿事不關己。」

「是你把我當成局外人,你以為我不了解北愛爾蘭的情況嗎?我就住在這裡。」

「那就支持我們。」

「我支持第一次絕食示威,因為那是一場抗議,而非拒絕談判,一心赴死,只為了看到柴契爾夫人低頭,波比,這太荒謬了,後果不堪設想。」

「什麼?過去四年發生什麼事情了?他們對我們極盡殘酷羞辱之能事,連基本的人權都被剝奪了,這一切必須結束。」

「用對談的方式。」

「那又怎麼樣?接受他們的要求,穿上囚服?那過去四年算什麼?多明,我們可以低頭,也可以像宣示成為的軍隊一樣,為同袍弟兄捨棄性命。」

「你心裡難道連一點協商的空間,一點讓你再次談判的機會都沒有嗎?」

「沒有。」

「「好吧,算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純粹只想尋死?」

「你想跟我爭這件事道德與否?還想知道我是否蓄意自殺?第一,你稱之為自殺,我卻認為是謀殺,這就是我們兩人間微妙的不同,我們都是天主教徒,也都是共和黨員,當你在純樸的基爾雷偷鮭魚時,我們在拉斯庫爾的家園卻被燒個精光。很多事情都是如此,但生命經歷讓我們對信仰的執著相異,你懂嗎?」

「我懂。」

「我有我的信仰,這是最單純卻也最強大的力量。」

「那你的死亡聲明是什麼?強調英國人的硬頸精神,為了什麼?全世界都知道英國人就是這副德性。算了,沒關係,這不是你造成的,英國人就是這麼堅持己見,幾世紀以來都是如此。」

「多明,我能聽出你的不滿。」

「你想成為殉道者嗎?」

「不。」

「你確定?」

「對。」

「因為我聽過你歌頌沃爾夫托恩、康納利、莫斯維尼這些文豪,我認為你想藉由壯舉讓自己名留青史。」

「你以為我在乎留名?」

「我知道你在乎。」

「你錯了。」




牧師:「對你們這些軍人,自由就是一切,生命卻不值一文。你們不再珍惜生命的價值。四年來活在這種處境中,精神失常也不令人意外,你一點也不正常。現在共和黨的行動已將自己逼入絕境,你們共和軍就站在一旁冷眼以待,對過去的歷史,死去的人們不屑一顧,你們還是沒有學到教訓。如果你的答案是毀了一切,那你們就是徹底盲目,而且害怕停下腳步,你們害怕活著,也害怕對話和和平。沒錯,如果阿爾斯特省不搞獨立,又怎麼會有今天,今天的狀況,共和黨行動的未來,掌握在你們這幾個失去一切現實感的人手裡,你覺得自己的腦袋正常嗎?24小時關在這個地方,與屎尿為伍,最後的決定竟是要多人陪葬,還想為波比山德士設立雕像?別開玩笑了。自由鬥士?在社區裡勞苦賣命的人們才稱得上。很久以前,你也是其中一員,對吧?你在特溫布爾所做的一切...,我們需要的是這樣的你,你知道我說的對。」

「是我一時昏頭,你想聽我這麼說嗎?」

「波比,你被他們毒打被他們玩弄於股掌間。」

「但我有策略。」

「住手吧,讓一切停止。」

「你什麼也不明白。」

「你沒有資格做出這項決定。」

「木已成舟,誰也阻止不了。」

「那就算了。生命對你而言猶如糞土。」

「神會懲罰我嗎?」

「不僅自殺要受罰,你的愚蠢更逃不了天譴。」

「你的傲慢亦然,我的生命也是一條命,不是神學教誨或宗教把戲,那些玩意與生命毫無瓜葛,耶穌基督情操高尚,但看看他的門徒,每個門徒......我不玩文字遊戲,也不賣弄詞藻和修辭,我們需要的是革命,需要一群文化和政治的鬥士,讓生命得以暫停,指引生命的方向。」

「太愚蠢了,你神智不清了。」

「隨你說吧。」

「你兒子會怎麼說?」

「你現在要動之以情?標準的牧師作風。」

「那你的心怎麼說?」

「我的生命就是一切,自由就是一切,我知道你不是為了譏笑我而來,所以我也不計較你說過的話,現在正是起義的時刻,秉持純粹的信念,我相信團結的愛爾蘭才是公平正義。也許對你來說很難理解,但我尊重自己的生命,崇尚自由,這份對信念炙熱的愛,能讓我看穿內心的一切疑問,為此奉獻生命不只是我唯一的手段,也是我的義務。」

「你叫我過來這裡,只是想一吐為快?你自己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也許你一直在懷疑自己?」

「對,畢竟我也是人。」

「那你現在明白了嗎?」

「多明,你是人生的指路人,靈魂的歸依。你去過圭多爾嗎?在多尼戈爾郡。我12歲時去過,當時舉行大型男子越野賽,那天早上我們全坐在小巴上前往德里,這可是不得了的大比賽,感覺就像國際運動員,因為我們要跟南方的選手較量,我們想讓貝爾法斯特贏得殊榮,當時兩個孩子是新教徒,其他人都是天主教徒,這是件跨社群的大事,我想南方人肯定認為贏定了,以為能拿下這個貝爾法斯特小隊,還能給我們瞧瞧顏色。

總之,我們橫跨國境,大家都唱著流行歌,我只是靜靜坐在後面望著窗外,沿途經過好多山,你知道亞里加群山,真是漂亮的地方,多尼戈爾郡肯定是愛爾蘭最美的地方,我保證。總之,我們到了圭多爾,那地方不得了,大概擠滿了200個孩子,大家都全副武裝,蓄勢待發,該活動事由基督徒弟兄學校舉辦,他們不斷彈著孩子的耳背,試著維持秩序,我的隊伍用慢跑伸展雙腿,四周都是大麥田,我們跑進一個小村莊,有潺潺的溪水和森林,森林和小溪綿延不絕,我們這些貝爾法斯特的孩子自然得一探究竟,森林和小溪對我們來說就如同亞馬遜叢林,途中我們碰上科克來的孩子,雖然有人取笑他們的口音,但這些人幾乎不開口,我們完全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你明白這是他們倨傲的表現吧?他們瞧不起我們,而我感受到了。

當時我們一起跑著,我們突發奇想,想下溪裡看看有沒有魚,於是我們下到水裡,那溪水大概有15公分高,雖有銀色小魚,但為數不多,之後一個孩子叫我們往下游去,有匹小馬躺臥在水裡,只有四五天大,全身瘦得皮包骨,毛色灰撲撲的,身上帶著點點血跡,牠被銳利的石頭劃傷了,我們只能呆呆站著,看著牠的後腿皮開肉綻,牠還在呼吸,牠還活著,但活不久了。

孩子們突然討論起來,有些人自立為領導人,彼此商討該怎麼辦,有人說放顆石頭在牠頭上云云,但我望著他們的臉,我知道他們不是嚇呆了就是無所適從,他們只是在虛張聲勢,這匹可憐的小馬伏在地上,正在受苦,我們吱吱喳喳地討論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後來有位牧師看到我們,也看到小馬,他叫我們別輕舉妄動。我們完蛋了,我是說,真的完蛋了,這群貝爾法斯特的孩子肯定會被罵,我立刻知道該怎麼做,我跪著用雙手握住馬兒的頭,將牠壓到水裡,起初牠奮力掙扎,於是我更使勁,最後牠終於溺死了。

牧師回來後,抓著我的頭髮,將我拖著穿越森林,揚言要好好處罰我,但我知道我做了該做的事,我能為其他孩子擔起責罰,我知道其他孩子因此尊敬我,我都知道,多明,我清楚知道自己的理由,我也知道後果,我會身體力行,絕不會站在一旁袖手旁觀。」

補充:
柴契爾夫人針對波比等人的絕食行動做出回應:「由於先前不光彩的失敗,最近幾個月暴徒們選擇打出最後一張牌,他們將暴力行為指向自己,想在獄中絕食而死,他們企圖利用人的基本情感:惻隱之心,來製造緊張局勢,激起憤怒和憎恨的火焰。」


《飢餓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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