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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的夜晚,連風都懶得走動,空氣中有點死氣沈沈的味道。

懷祖一個人待在房裡無所事事,他從來就不懂得打理時間,只會不斷抱怨自己一事無成,卻不見行動,歲月在不經意中流逝,再一年,他就要跨過三十歲的門檻。三十歲對他而言曾經是一個遙遠的年紀(誰又何嘗不是),如今卻已近在咫尺。

兩年前懷祖搬離父母家,獨自生活。買了間小套房,這是一棟宿舍式公寓,裡面的住客混雜,有年紀大的失怙老人、有學生、年輕上班族、和中年夫妻。他們在走廊上相遇,頂多打個招呼,便匆匆走過。懷祖不喜歡和房客有太多交集,他想要保有自己的隱私。我們不能怪他這麼冷漠,這是現代人的生活方式。有時候,他也想當一名和善的房客,跟其他人串串門子,聊些不著邊際的話;但一方面,他又極不喜歡陌生人介入他的世界。

他喜歡他的房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電視、冰箱、熱水瓶一應俱全,稱的上舒適。電視機上,擺著一張他和女友的照片,前幾天才吵過架,電話中,他們兩個都揚言要分手,懷祖威脅地說:要是分手了,我也不會要妳好過,我要我們兩個同歸於盡!當然他不是真心的。人在生氣的時候,什麼可怕的話都說得出口。

這幾個晚上,他難以入眠。電話掛斷後,他一直後悔自己的言行,想要打電話去道歉,卻又礙於面子而作罷。他拿著手機想了許久。

為什麼要我道歉?她也有錯,為什麼她不打給我?就因為她是女孩子,我就要讓她?別笨了,打吧,不然今天又要失眠了…

不同的聲音在他的心裡迴盪,打電話這件事,讓他想著頭痛了起來。好不容易撥了對方的號碼,電話那頭傳來答錄機的聲音,他生氣了。掛上電話後,決定短時間內不要再和她連絡。

〝去你的!閉嘴!閉嘴〞隔壁突然傳來一陣怒吼聲,讓懷祖心驚了一下。牆壁另一邊住了一名神經衰竭的年輕人,常常以為有人在他耳邊說話,所以他要靠呼喊來趕走腦海中的聲音。

懷祖對著牆壁喊著〝該吃藥了!不要再叫了!〞。他心想,真是該搬家了,不然的話,不曉得這個神經衰竭的鄰居會做出什麼瘋狂事情來。可是他剛剛失業,房子的貸款也沒有繳清。他暗暗怨恨自己的生活怎麼這麼倒楣:和女友吵架、失業、鄰居神經衰竭…,他不得不懷疑,怎麼自己還沒有崩潰。

電視上和女友的合照,令他感到無由來的生氣,抓著相框往抽屜裡塞,卻打開了另一扇回憶的門戶。一封封以前兩人寫給對方的情書,現在讀來,卻不由得多了許多感慨。

懷祖把寫了多年的小說拿出來,想要藉著工作來忘記不愉快。這厚厚的一疊稿紙,塗塗改改了許多次,總沒有辦法讓他滿意,過去幾年來,不管他多麼努力的創作,就是寫不出心目中理想的故事,每次寫到一個段落,便會發生靈感阻塞的問題。他懷疑自己或許沒有當作家的本錢吧。但他不願意就這麼放棄,兩個禮拜前被公司開除後,他得以實現成為全職的作家的理想。可是,現實與想像總是有落差,這本小說遲遲無法完成,再不外出找工作,連最後的存款都要耗盡。

〝我要一個吸引人的開場白〞,懷祖這麼想著。他希望第一個章節可以更強而有力,但要怎麼下筆,要怎麼讓自己的作品和別人不一樣,他思索,卻找不到方向。腦子裡的迷宮,有很多的障礙無法除去。懷祖坐在書桌前發呆著,他玩弄著簽字筆,黑色的筆桿在手上轉圓圈,筆蓋一直沒有拔下來。

他的指甲縫上沾了點紅色的污漬,吸引力從紙頁轉到筆桿再轉到指甲縫。這紅色的污漬來自他過敏性的膚質。從小他的皮膚就顯得格外敏感,每次天氣轉變之際,他的臉就會奇癢無比,臉頰上會發紅疹,即使他已經刻意忽視自己的皮膚,但手指還是會遵照腦袋的指令,抓抓這發疹的臉頰。而手指上的血漬,就是來自臉頰上的傷口。他不懂為什麼沒有皮膚科醫師可以幫他解決這多年的煩惱,煩人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和過去幾個晚上沒有不同,文章始終沒有進展:拿出稿紙、放到桌上、發呆、然後又把稿紙收回去。重複著一樣的動作。窗外大樹襯著墨綠的影,他在樹縫中,隱約可見滿月,月光透著橘色的暈圈,看起來好不詭異。聽說月圓之夜,人的舉止會變得格外大膽,這是真的嗎?

他習慣在睡前播放一支影帶,伴著電視的聲音入眠。對於第四台,懷祖抱著輕蔑的態度,他認為第四台荼毒了現代人的心。不過他對老電影有相當的迷戀,他可以一整天沈迷在影片的世界當中。他收藏的影片清一色為好萊塢的影片,偶而其中會夾雜一兩支歐洲影片,只是為了讓來訪的朋友,不至於覺得他被老美文化給全面統治。今天晚上他選擇「驚魂記」陪著他進入夢鄉。他看這部影片不下數次,始終著迷於男主角和善臉龐後面,所隱藏的龐大殺機。他認為這種無法預料的人物,才是真正的恐怖。

夜晚涼風從窗外吹入,一輛改裝過的摩托車急駛而過,發出惱人的噪音。呼嘯聲慢慢駛出聽力的範圍,吞噬在夜色的黑暗中。床頭上的鬧鐘滴答響著,房間內慢慢沈靜了下來,樹葉沙沙作響,低語著不知名的咒語。

Anthony Perkins張著驚恐的眼睛大喊〝Mother, NO, mother....!!!〞,背景音樂一陣抽續,影帶跳動了一會,慢慢回復。



懷祖不確定自己是否睡著了,他的意識在房間內飄盪,隱隱約約,彷彿聽見門把轉動聲,很微弱,細小,幾乎難以察覺。他心想,自己應該有鎖門吧?他記得他還特地檢查了一次,可是,現在他已經不那麼確定,因為有個腳步聲在房間裡走動,有個陰影慢慢地接近他的床邊。

為什麼我還躺在床上?懷祖心裡這麼想著,他看見自己正睡的安穩,而那個闖入的人影已經站到身旁。黑影人左手拿著枕頭,右手微微顫抖,臉上眼鏡發著寒光,光芒反射到天花板上。

這是夢還是現實?懷祖看著眼前的一切,頭痛又開始發作。黑影人左手的枕頭已經快要罩在安睡中自己的臉上,他驚恐了,想要大喊,想要警告自己,卻發現聲音卡在喉頭中,連氣都喘不過來。

他眼睜睜看著黑影人迅速地將枕頭覆蓋在他的臉上,空氣凝結,眼睛開始漲滿紅色血絲,原本站在眼前的黑影人,現在變成站在身邊,有一股力量把他從意識外,給拖回去軀殼中,他真希望這件事永遠沒有發生,因為窒息的感覺是這麼難以描述,他掙扎,雙手在空中胡亂抓著,試圖掙脫黑影人的攻擊,他抓到黑影人的臉頰,用力扯下了他的頭髮,黑影人悶哼了一聲,動作更加粗暴,懷祖碰到他的手(是他還是她?),他感覺對方的手有著情緒,是憤怒也是驚慌,青筋浮現,手掌透過枕頭碰到臉頰,指頭彎曲成拱狀,一次又一次地壓著自己的頭顱。

在空中揮動的雙手慢慢力氣散盡,腦袋似乎下了放棄的指令,它們現在只能抓著兩旁的床單,擰成一團彎延的線條。

懷祖感覺到自己又要脫離軀殼,他慢慢坐了起來,看著身後的自己,還有眼前的黑影人,是誰?雖然他籠罩在黑暗中,卻覺得自己和他(她?)有一種聯繫,這個身影看起來,有種熟悉的感覺,是誰?究竟是誰?

意識開始模糊,他飄盪了。過往的回憶什麼時候才會出現?聽說人死前,過往回憶會忽然閃現。沒多久,他開始看見家人的臉、朋友的臉、還有女友的臉。他們都在哭泣,母親靠坐在椅子上痛哭,女友則捧著鮮花安靜落淚…這不是過往的回憶,反倒像是未來在面前展開。

然後,懷祖意識到一件事,這個念頭以往雖然無數次在他的腦海裡閃現,但從沒有像現在這麼透明清晰,可以如此一眼望穿。他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死亡,對他而言,只差一線之隔。

原本害怕擔慮的心,隨著不再激烈抵抗的雙手,也沈靜了下來。這時候的懷祖既沒有回想他的過去、沒有回想他的朋友、也沒有回想他曾經經歷的一切。現在的他心裡想著的事情,是相當不合時宜的,甚至有些奇怪。



他在腦海裡這麼喊著:這就是我要的開場白,我要我的小說直接從一場謀殺案開始!對,這樣讀者才會被我的故事吸引…



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他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軀體,他又可以從黑影人的身後,看到他自己,一個僵硬的軀殼,手指頭因為用力過猛,呈現藍青色,扭曲的身體緩慢地塵埃落地。黑影人繼續用枕頭悶著他的頭顱,他很想對他說〝別麻煩了,我已經死了。〞。

當床上的自己不再有反應時,黑影人才顫抖著雙手放開枕頭,他的身體因為神經緊繃,不斷地抽動。為了確定那具軀體已經沒有任何氣息。他慢慢地、慢慢地拿開了枕頭。

枕頭後面的空殼是什麼表情?懷祖站在黑影人的背後,好奇地加入檢查行列,希望看到的表情是安詳而沒有痛苦(才幾分鐘前的窒息感,已經淡然無存),枕頭有著黑影人的手痕,像是燒紅的烙子印,深深印在枕頭上面。

當枕頭拿開,他看到自己:臉部表情因為驚恐而扭曲,眼睛睜著老大,嘴唇轉為紫色,嘴角上滲著口沫…懷祖被自己的表情給吸引,他穿過黑影人的身體,來到床畔,這真是奇怪的感覺,他如此想著,這個躺在床上的空殼子,就是自己嗎?臉上那雙眼睛裡,透露著深沈的黑暗,吸引著他想要看得更仔細些,他望進這雙空洞的眼睛,在黑色放大的瞳孔上,他沒有看見黑影人的身影,卻看到另一個人,一張熟悉的臉,他看得更仔細些,是誰,他努力想著。這個人,不就是他自己嗎?他嚇了一跳,正想要別過眼,卻發現他盯著看的那雙空洞眼睛,忽然朝著他抽動一下,這具空殼居然朝著他望了回來!

他驚叫出聲,整個人跌坐在地板上…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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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atsocks197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