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公仔》
「在鄉下,撿骨,是送別的最後一段路。」
黃子芸執導的動畫短片《土公仔》,從第一秒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不只是選擇定格動畫的方式來講這個傳統的故事,有一種樸實的美感,也是在短短五分鐘的時間內,透過撿骨的傳統儀式,將影片的格局放大到過去、現在和未來。過去不單是承接了傳統的習俗,也是重新爬梳對故人的思念;現在,是透過撿骨的行動,將這份思念,好好地收在甕裡,再次與離世的故人道別;而未來,是道完再見後,才終於能放下悲痛,生者與死者,都能繼續前行。
《土公仔》的動畫技術並不特別突出,但道具場景的陳設、傳統儀式的描述,都能看出幕後團隊的用心,黃子芸導演的敘事,有一股濃濃的散文感,看完影片就像讀了篇動人的文章。好的作品,情感永遠都是關鍵。
《良夜之歌》
「他死後
化成黑月
再次回到夢的所在」
入圍金片子大賽最佳紀錄片的《良夜之歌》,更像是一部實驗短片。陳祖逵導演將大量的遠景和空景、珍貴的家庭影像、夜晚的蟬鳴、反覆的水流聲響全部融合一起,做出一支氛圍感極強的作品,有一點《永生樹》和《鬼魅浮生》的味道。片中,環境聲未曾停歇,人卻是來來去去,而留戀世間的魂魄,成了一道光,彷彿要做完最後的巡禮,才願意放手離去。
《良夜之歌》沒有明顯的故事線,它需要觀眾慢下腳步欣賞,慢下來,才會意識到「時間」的存在,潮浪聲像極了時間長河的隱喻,不斷沖刷又退去,就像離合與聚散,在一個又一個世代中反覆播放,上演著相似的情節。如此一想,《良夜之歌》倒也很適合和蔡明亮導演後期的作品對照觀賞,都在停止不動的鏡頭中看見時間的流動。
《我和我的8bit》
《我和我的8bit》是一部有著情感後勁的作品。影片的畫素極低,看著有些不太習慣。影片以平鋪直述的手法,聽著導演娓娓道來他手中的 Game Boy 遊戲機由來,記錄他入院開刀的過程。原本想說,低解析的畫質是要重現老舊遊戲機的畫面,隱喻人生如遊戲,關關難過關關過。沒有料到,《我和我的8bit》後段才提及的影片拍攝方式,竟讓這部紀錄短片翻出許多層次。
「這台 Game Boy 是灰色的,阿爸的工作是做水泥,也是灰色的。它偶爾會頓頓的,阿爸也是會這樣。」
在揭露影像低解畫素的秘密後,我們才發現《我和我的8bit》,其實是透過老舊的遊戲機,連結上導演兒時的記憶,以及與父親的關係,雖然機器已經老舊,遊戲畫面也「頓頓的」,但就像導演和父親的關係,以不太流暢甚至笨拙的方式,述說著兒子對父親的感激以及父親對兒子的關愛。
《半途》
年邁的阿公 Watan 在彌留之際,祖靈出現在他的身旁,希望他能前往祖靈之地,而不是基督教的天堂...藍珮芸導演、黃璽編劇的《半途》,劇情讓人眼睛一亮,有一點陳潔瑤導演的《哈勇家》味道,透過正在「半途(彌留)」中的 Watan 與小祖靈的對話,去看傳統信仰的已經被取代,與難以換回,卻也藉由 Watan 的疑惑,討論著怎樣才能算是真正的泰雅人?
電影也利用相互對照的方式,讓 Watan 內心的矛盾與兩難,出現在他的子女身上,兒子和女兒為著該用哪一種方式幫父親舉辦喪禮而有爭執。從 Watan 到他的子女,再到小祖靈,《半途》巧妙地將死亡與傳統文化做了連結,式微的傳統就跟小祖靈一樣,已經消失,又或者,祖靈一直都在,依舊等待著族人的回歸?
劇情本身有點感傷,但導演卻用幽默的方式,道出了族人內心的困惑。影片用口簧琴代替小祖靈的話語,是個很有意思的設計,口簧琴除了是原住民的傳統樂器,也暗示著,Watan 和祖靈的溝通,不需靠言語,就能心神領會(有些情感,是超越語言的存在)。
《Rungay》
臥病在床的父親,回憶起多年起失蹤的兒子...蘇弘恩導演的《Rungay》,呈現出多樣的困境。一是父親臥病在床,行動不便,受到肉身的囚困;二是現實,子女希望在父親死去前能分得所需的家產,改變經濟狀況,現實的考量,是不想困在一成不變的人生;影片還有一層困境,是父親的愧疚感,兒子在山林狩獵後失蹤,找不回兒子的他,只能在思念的迷宮中打轉與徘徊,無處脫逃。
《Rungay》前半段最精彩的設計,是專屬於父親的視角,受限的,就跟他的身驅相同,走不出狹小的空間。中段開始,父親的靈魂被釋放,鏡頭才開始動起來,隨著父親的腳步,走進半夢半醒的狀態,深入人的心靈,眼前層層交錯的深山叢林,彷彿是父親的遺憾(心魔),迷失在錯亂的林間。而這趟旅程,又像是與自我的對話,接受兒子的死去,接受生命中的不圓滿,眼前風景才能豁然開朗。
《Rungay》的技術面突出,簡強的攝影有一種神秘感,如夢似幻,像是把人的心靈拍成了影像。蘇弘恩導演的鏡頭調度很精彩,懂得利用鏡頭的不動與動、窄縮與寬廣,去描述角色的心境變化。至於飾演父親的黃遠,雖然要到影片中段才出現,但一場與兒子相望的戲,眼神中既是不捨也是疼惜,情感飽滿,十分動人。
《洗》
改編自郝譽翔小說的《洗》,敘述一名少婦在洗澡時,發現對面樓頂有人偷窺著自己,感到驚慌之餘卻又有些好奇,想知道對方的身份...無岳導演的《洗》,很輕易擄獲我的好感,在短短不到 15 分鐘的篇幅裡,玩出了各種人心底或壓抑或被加以放大的想像。
「你知道,他跟我分手的時候說了什麼嗎?他覺得我很美,但是沒有想像力。」
想像力是什麼?在這部片中,想像力是點點火光,只要有適當的觸發點,就能再次燎原,一如母親對丈夫感到不信任,嗅聞著先生的外套上是否沾染上其他人的氣味,她的懷疑是有根據,或只是想像作祟的疑神疑鬼呢?又或者是媳婦在回憶與現實之間的跳躍,回想起青春時期的失敗戀曲,當時的男友說她欠缺想像力,而在結婚多年後,她與丈夫的熱情逐漸消滅,當愛情只剩下平凡的日常,欠缺了想像的調劑,這段關係還能走得下去嗎?
少婦為何會對偷窺她的男人如此好奇?是憤怒?或是存在著羞愧而不敢告人的慾望?又或者說,對面真的有男性在偷窺著她嗎?那會不會是出於對生活的不滿足,而幻想出來的危機?《洗》把每個人內心的不安放到最大,而這樣的不安,又在沒有辦法被證實的前提下,經由想像快速渲染,成了人心底的深淵。
《洗》的演員表現沉穩、影像在幻想與現實中切換卻不違和,本片的導演、編劇和剪接全都自無岳之手,敘事成熟大器,會讓人期待看到導演未來的表現。
《高山上的保線員》
有一些紀錄片,會去拍攝人們較少接觸的職業,拍下這些職人的辛苦,也讓觀眾理解到,看似平凡的生活背後,都有著一群默默付出的人員支撐著日常的運作。紀錄片《高山上的保線員》即是如此,短短不到十分鐘的長度,透過流暢的剪接,快速介紹維修高壓電塔的保線員生活。為了要維繫供電穩定,必須跋山涉水,檢查各處的電塔。而位在花東地區的電塔,維修難度又更高,不只路況差,還可能遇到落石或倒落路面的大樹,運氣再差一些,可能會被困在山中,必須耐心等待直升機的救援。
或許是有電視台出資的關係,《高山上的保線員》的技術面完全沒有問題,是一部看完影片後,默默希望篇幅可以再更長一些,總覺得片中的保線員有非常多可以分享的故事,是一部適合發展成長版紀錄片的作品。
《警察獵人的水源頭》
紀錄片主題無須複雜,也能打動人心。藍珮云的紀錄短片《警察獵人的水源頭》,就像是擷取日記中的一頁,將其拍成影像。導演跟著身為警察的父親,跋山涉水進入山林,在瀑布的下游擺設裝置,過濾泥沙,讓水質變得乾淨。《警察獵人的水源頭》全片可以濃縮於「飲水思源」四字:父親傳承上一代的知識,以不破壞山林的方式(不用水泥破壞地景),過濾山泉水的雜質,而後又把這項知識教導給女兒,希望後人也能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山林。
古老智慧的延續,是面向未來,也是與過去(源頭)對接。而片中的父親,取之自然,也尊重自然的態度,體現的是現今流行的「永續發展」理念,老早就存在前人的日常之中。
《您許下的三顆星星》
觀賞一部電影,我會特別關注開場和結尾,那是破題和結論。而在古慧琪導演的《您許下的三顆星星》,開場是男孩許傑起拿攝影機拍攝,他對著鏡頭說:「嗨,我是許傑,許是我的姓。傑是因為媽媽...」話還未說完,攝影機就因電池電力不足而關閉。而在開場後,許傑找到一罐許願星星摺紙,他從中取出星星,一顆、兩顆、三顆,許下自己的心願。
星星代表的是許傑對自己的期望:想要成為一個怎麼樣的人。但當願望在眼前展開時,卻像是惡夢般的情境,光源聚焦在一處,而四周的光線和空間向內擠縮,壓得他喘不過氣。而這也讓觀眾開始思考,這些心願究竟是許傑的夢想,或是外界加諸在他身上的期待?而當《您許下的三顆星星》落幕,回想到電影的開場,一切才會豁然開朗,關於「沒有電」的心情、關於「傑」這個字代表的意義,也關於來自家人的期待,如何變成壓垮孩子心靈的重擔。
《您許下的三顆星星》片長只有短短的六分鐘,古慧琪導演卻能透過音效、燈光、場景,呈現出角色的心境,掌握住影片的氛圍,是一部讓我留下印象的佳作。
《我只是想再看一次》
劉通導演的紀錄短片《我只是想再看一次》,是一部講述時間的作品。影片穿插著大量的家庭錄影帶畫面,內容多是關於生日或是過年團圓聚餐的歡樂場景,被拍攝者總是笑容滿面,或是唱著歌,或是語氣熱絡的寒暄。而在家庭影片中的孩子,褪去了稚氣,成了拿起攝影機的拍攝者,訪問著阿公或試圖重建家庭影片中的場景。
人們有可能重建一個逝去的時光嗎?或許可以模仿吧。但模仿的缺點,是不管場景搭建的與過去有多麼相似,你心裡都很清楚知道:那不是真的。當這樣的想法躍入腦海中,時間附加的,名之為「感慨」的情緒就會介入並發揮效力。
「我以為透過一次訪談,可以拼湊出當年的快樂。」
我對家庭影片向來沒有抵抗力,影像中的人物越開心,越容易感受到時間流逝的重量。《我只是想再看一次》透過導演的被拍攝(兒時)與擔任拍攝者(現在),讓觀眾更清楚意識到所謂的當下,都會在轉瞬間成為過去。而過去抓不住,只剩下一則則的影像,證明它曾經存在。
《三月》
周星妤編劇/導演的《三月》開場,名為小玥的女生在一個房間內探索著她準備要扮演的角色,從房間的擺設、導演的筆記摘要、個人的反思,去拆解人物的心境。隨著故事推演,加上導演在片中給的線索,如《鬥陣俱樂部》,或是房間莫名讓我聯想起今敏導演《藍色恐懼》裡被完美複製的「未麻的房間」,去鬆動虛實真假間的界限。
「你為什麼想當導演?」
「或許是追求一種理解吧,有人能懂我想要說的故事。」
片中的小玥既是演員也是導演,由自己扮演自己,應該會更容易摸清角色的心境,但不管是《鬥陣俱樂部》、《藍色恐懼》甚至《穆荷蘭大道》,都給了我們反例,人們未必真能理解自己,或說,身在群體之中,必然會有來自外界的壓力(片中多次大力拍打的房門,象徵著外在暴力帶來的精神迫害),為了要滿足或符合他人的期待,我們會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扮演起角色,經過長時間的「演出」,逐漸遺忘自己哪時候在演戲,哪時候是真性情的展現。最終,不管是扮演一個角色或是真實的做自己,已經融為一體,既是真我也是虛構的我。
《三月》的劇本層次豐富,向過往作品致敬的設計,應該能讓影迷觀眾看得過癮。而這部片之於我的另一個趣味點,是周星妤擔任了編劇和導演工作,但她沒有親自飾演小玥這個角色,因此,閱讀《三月》時,還得把飾演小玥的蔡秉容和站在攝影機外的周星妤考慮進去,不禁要想,這部片有多少導演的真實個人心情抒發?或是全然的虛構?而扮演小玥的蔡秉容,又有多接近導演在創作劇本時,想要呈現的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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