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像是睡著一樣,嘴巴微張,臉色略顯蠟黃。
我知道躺在床上的她,僅是一具軀殼,靈魂已不知飛往哪去;或許,還在這屋內遊蕩吧。
父母親戚們為她換上一套老式服裝,說是要顯得隆重與尊重習俗,我卻寧願阿嬤穿的是她平常愛穿的衣服。人走了,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牆角邊的播放器持續放送著阿彌陀佛歌曲,每兩個時辰要為阿嬤上一柱香,燒兩疊紙錢。紙錢,是要幫阿嬤打通關還是讓她在另一個世界過的更好?
我一邊注意著時間,一邊持續折著蓮花和元寶,一邊打著瞌睡,呵欠連連。
僅僅一夜無法闔眼,怎麼精神就如此不濟?
週二早上,姊姊來電說:「南部親戚說阿嬤病危,老爸和老媽已經南下探視了。」
我回應道:「喔。」,腦海浮現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擔心起一週後的旅行該怎麼辦。好不諷刺。
姊姊沒有多說細節,我亦無多問,回到電腦螢幕上,剛巧業務丟了幾頁稿子過來,沒有難度,花了點時間將稿子處理好。
心情意外地平靜,儘管覺得有點什麼哽在心頭,卻不至於氾濫。
當晚和兄長、姊姊、嫂子、姊夫五人趨夜車下台南,待我們抵達台南成大醫院急診室,已是凌晨三點許。
父親站在急診室外候著我們,神色嚴肅,沒有笑容。
急診室內擠滿病患,大半都是年紀稍長的長者,室內充斥各樣聲響,或呻吟、或咳嗽、或機器運轉聲、或呼吸幫浦聲....迴盪著。
我們來到阿嬤的身畔,身子瘦小的她,鼻上插著管子,嘴巴罩著呼吸器。
病床前有台機器,記錄著不同的數據,每個數字都代表著不同的意義:血壓、氧氣數、心跳數。
生命強韌與否,原來可以用數字解釋。心跳數持續下降著,代表阿嬤堅決地往另一個世界走去,離我們越來越遠。
年輕的主治醫師來到病榻前為我們解釋阿嬤的狀況,他說:「阿嬤的狀況不太好,我怕過不了這一關。她的腸子無法蠕動,所以排泄物都積在裡面,只能從嘴巴排出,我們有想過在阿嬤身上開一刀,好讓她排便,但她年紀這麼大,我們擔心阿嬤會無法撐過手術台。她的腸子滋生了大量細菌,迅速引發腎衰竭還有多重器官衰竭,所以........。」
阿嬤,妳知道我們來看妳嗎?
摸著她的手和額頭,冰冰涼涼,連溫度也在抽離。
突然阿嬤嘴巴溢出些髒物,母親拿著溼紙巾細心地擦拭阿嬤皺紋滿佈的臉龐。
這黃色的液體,大概是囤積在阿嬤體內,造成其生命衰竭的兇手。
父親詢問醫師關於讓阿嬤返家的細節,父親說阿嬤年紀已大,他不願看自己母親受更多的苦,所以簽署了放棄急救書,只希望阿嬤可以好走。
醫師建議返家時間和應該注意事項。
瞬間,一股憤怒情緒竄上腦海:難道就只能這樣?這麼地無助、無奈、只能接受。老了、倦了、軀殼無法負荷,終點。
死亡,嘲笑著我們的脆弱。
從急診室離開,已是凌晨五點半,回到家沒多久,阿嬤就走了。
葬儀社的員工非常熟練地開始佈置起大廳,將嬸嬸的紡織廠變成臨時靈堂。
阿嬤躺在床在,經過子孫們的磕拜後,身上覆蓋一件黃色棉布,遮住大體。
跟阿嬤共同生活二十幾年的表哥、表妹們,全部哭紅了眼,他們的不捨,我明白。
這一天,很多鄰居陸續過來上香致意,大家總說:「兩天前看她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走了。」
阿嬤已經91歲,高齡離世,病痛沒有持續太久,是福不是禍。門廊上掛著的燈籠,紅底黑字,奠。
阿嬤是很傳統的中國婦女,對丈夫恭敬、對媳婦嚴厲(母親和阿嬤的關係,隨著年紀增長也有改變)、對孫子疼惜。
由於年幼花較多時間跟阿嬤相處,所以我跟阿嬤比跟外婆還親。
以前,每年過年我們家都會南下探親(約5歲左右,我們家才北上生活),父母親帶著思鄉情,孩子們則熱切地等待著長輩們的紅包。
隨著年紀漸大,我們和南部親戚的情感變地疏遠。一種屬於成人的疏離。
爺爺在幾年前過世,剛巧是除夕夜,所有親戚難得共聚,大家一邊聊天、一邊折蓮花、元寶,當時親戚們都說:「阿公為了讓我們這些子孫多相聚,才會特地選在除夕夜過世吧。」
印象中,阿嬤並沒有因為阿公的過世而痛哭,她一直是安靜地,默默地看著葬禮舉行、看著人來人往的賓客上香與聽著此起彼落的安慰聲。
那一年,原本就矮小的阿媽,好像更矮小了。好像從這年開始,我跟阿嬤講話開始習慣搭著她的肩膀,因為我以為這樣可以給她一點安慰,以為她心裡的失落會少一點,以為,我也到了該保護她的年紀。
阿公的葬禮結束後,阿嬤一如往常地出來跟我們道別。
瘦小的她,臉上神情似平靜也憂傷,我記得她隔著車子玻璃窗說:「阿夫,有閒要常回來看阿嬤,阿嬤年紀大,再活沒幾年了,知道嗎?」
我說:「會啦,阿嬤不要擔心。妳也可以常上台北找我們啊。」
語落,車子慢慢駛離,留下阿嬤一個人站在原地目送我們遠去。
坐在駕駛座的哥哥難過地說:「阿嬤年紀真的是大了,我們以後還是要多回來陪陪她....。」
回到台北後,事情多了起來,又是工作、又是電影、又是安排了什麼什麼行程....,忙了,就淡忘了阿嬤的叮囑,就忘了阿嬤。
當葬儀社將阿嬤的棺木送到,禮儀師要我們跪在地上喊著:「大厝到了。」
我喊著:「阿嬤,大厝到了。」,眼眶紅了起來。
國小時候,阿嬤曾北上和我們住過一小段時間,因為姑姑患了癌症,北上求醫。為了女兒,阿嬤不眠不休地照料著她,可是姑姑還是在發現癌症半年後離世。
阿嬤這一輩子,陸續送走我的大伯(年僅11歲)、姑姑、爺爺;如今,換她接受子孫們的道別。
這一天,阿嬤的子孫們忙進忙出,從急診室辦理出院手續、到返家離世、請公所的人來開死亡證明書、到繁雜的喪禮儀式,從迎大體到入殮,最後結束於靈堂前的叩拜。
我們出生的一刻簡簡單單,衣不蔽體;離去時,卻是華服與儀式與哭泣。
我想死亡之所以比誕生還要繁雜,是因為每個死者都承載著親人們的回憶吧。
每一道儀式,都是思念,都是懺悔,都是愧疚。
離開台南時,爸媽交代不可以跟親戚們道別,就默默地走吧。(「再見」在喪禮場合顯得不甚吉利,不道「再見」,其實是希望每個與會者,都能平安地活著。)
前一個夜晚,我們頂著月色南下;當時還不知道阿嬤狀況究竟如何;才一天時間,阿嬤已經入殮。
回台北的路上,我稍稍小睡十來分鐘,待張眼發現駕駛老哥也疲憊地眼皮沈重,只好打起精神幫忙注意著路況,陪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看著窗外景色快速朝後離去,氣象莫名變化萬千,從萬里無雲而圓月高掛的晴朗變成突來的磅礡大雨又變成細細絲雨,坐在高速行駛的車上,心情沉澱了下來。
沉澱,阿嬤的名字就叫陳墊。這名字是重還是輕?這一生是輕還是重?
阿嬤走了,這一次她沒有如往常地跟我們道別,沒有說:「有閒,要多回來看我喔」。
或者,她其實有跟我們道別,只是我們沒看到沒聽到罷了。
阿嬤,有閒要多回來看我喔。
- May 20 Fri 2011 10:59
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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