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沒的紅  

「獨角戲」是我這個禮拜的重點,無論是《丈夫的一千零一夜》或《地心引力》或《沉沒的紅》,全部都是獨角戲來著,巧合,緣份,都有。

兩廳院世界之窗節目《沉沒的紅》,由基蓋西耶(Guy Cassiers)執導,改編自荷蘭作家楊恩鲍威爾斯的同名小說,敘述一名經歷過二戰的男子,在他母親過世後,回憶起幼年與母親和家人在集中營渡過的悲慘日子;節目預定2點半開演,觀眾等到2點40分左右才得以進場,一入場內,只見演員德克羅夫索夫特已在舞台上,他先是背對觀眾,而後慢慢走向舞台前方,懶散地坐在沙發椅上,抽著煙,吞了藥,喝口水,隨手拿起工具磨起腳底板,行為居家,無視於他人(觀眾)的存在;但他終究是把觀眾看在眼底,當工作人員將入口大門關閉,德克磁性的嗓音便飄散在空氣中。

他說:「金色雙眸的鹿,出現在我的眼前,站在湖的對岸,迷霧和雕像之間,畫眉鳥飛來,用母親的聲音對我唱歌,為我帶來母親的消息;松針落入水中,以特別的姿態浮游,瞬間寫出神奇的辭句,只要大聲朗誦就能治癒我的靈魂。」

德克開始跟觀眾們傾訴他的生活和他的過往記憶,很多動作看來不具意義,很多對白聽來稀鬆平常,但隨著德克的故事越來越緊密,隨著四散的記憶被慢慢兜攏在一起,我們才知道德克的青蛙叫聲不僅是無傷大雅的玩笑、我們才明白磨出粉末的腳質皮膚跟母親的死亡也跟二戰集中營的記憶產生連結、我們才發現德克不願去醫院探望產子的妻子,源自幼時看見母親遭士兵毆打而血流如注的驚駭、我們才懂著德克為何會看著自己陰毛上的白色藥丸狂笑,只因這個畫面勾起母親被日本人羞辱的不堪往事、我們才理解一步、一步、一步,小丹尼要離開了,原來是他急著想要從一個不堪的殘酷的悲慘的世界逃脫的微小希望;我們才理解他仰著頭說:「親吻我,讓我變成青蛙王子吧!」的心情,有多麼的苦不堪言。
德克沒有變成青蛙王子,因為現實不若童話,沒有Happy Ending

《沉沒的紅》劇中,德克講述的所有的事件與對白,皆同時存在現實與過去之中,彷彿過往鬼魂從沒放過德克般的恐怖,一輩子沉甸甸的壓在他日漸光禿的頭頂上。
《沉沒的紅》讓我在劇院中數度哽咽,一次是年邁的奶奶被集中營士兵罰青蛙跳致死的悲劇;一次是看見母親私藏糧食被集中營士兵發現而慘遭毆打,害怕的他站在遠處看著母親血流如注的模樣說:「這個母親壞掉了,我想要換一個」。
還有一次,是他站在受傷的母親旁,為她朗讀《小丹尼要旅行》,這本書是母親買給五歲德克的生日禮物,這本書是母親教導德克識字的起源,這本書是德克為安撫受傷的母親所唸的故事;《小丹尼要旅行》在德克長大後,消失了,找不到了。
找不到的書,就像德克刻意隱瞞的記憶;找不到的書,也像德克與母親慢慢失聯的狀態;找不到的書,更是德克遺落的靈魂,沒了生的願望,也沒有死的勇氣,所以只能如行屍走肉般的苟活著,一步、一步、一步殘殺自己的生命。
諷刺的是,德克曾對深愛的前女友莎莉說:「我對我倆做出最好的事,就是不要愛上對方。」;然而德克從來沒有忘情莎莉,就像他沒有忘記過母親(與病重的母親保持距離,是德克膽怯/不願面對死亡的表現),也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悲慘的童年。

《沉沒的紅》裡的紅,指的是日本國旗上的紅點、是夕陽西下的黃昏美景、是大坑中燃燒的物資與搶奪食物而渾身著火的婦女們、是德克母親頭上的血液、是妻子產子的血液;《沉沒的紅》裡的紅,也是德克傳承自母親的血液。

後話:
一,我很喜歡《沉沒的紅》擺置舞台上的多台攝影機,有時會捕捉演員的神情,當演員背對觀眾,舞台上的屏幕映現的卻是演員的正面(無法從悲慘記憶中逃脫);有時演員的背面和正面影像會交疊在一起、有時又分化成兩個殘影,像是一個現在的自己與五歲時候的自己同處在同一個時間/空間,時而融合時而分岔;有時是演員身影極小而影像極大,暗示著主角內心住著一個巨大怪物(沉重不堪的回憶),壓抑也扭曲了他與家人的一生。

二,看過《沉沒的紅》的朋友們,不妨找時間觀賞《噢,柏林男孩》和《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這三部作品的主角的處境剛好是三種不同程度的茫然與失落與對死亡的渴望,他們的問題看似不同,但心境卻又在某方面貼近著彼此;此外,《沉沒的紅》裡面有一隻遺失的溜冰鞋,這溜冰鞋跟《噢,柏林男孩》裡一名經歷二戰的老先生的腳踏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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