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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阮玲玉》的好玩，在於它既有戲劇也有訪談，閱讀方式多元：張曼玉演阮玲玉，劇中阮玲玉的戲中戲與真實的阮玲玉演出片段對照，以及打破真實與戲劇的界線，讓張曼玉卸下阮玲玉角色，以張曼玉的身份談阮玲玉。曖昧的是，阮玲玉雖然是真實的人物，但劇中關於阮玲玉心境的書寫，依然只是創作團隊透過資料與訪談，拼組出團隊心目中（想像）的阮玲玉形象。

電影裡，張曼玉在聽完關錦鵬談阮玲玉從花瓶變成演技派演員的經歷時，忍不住笑說：「那豈不跟我很像？」影片看似在「戲劇」中混入「紀錄」的情境，但我仍會想著，張曼玉（或劉嘉玲、梁家輝等人）在「戲外」所說的話（但依然是《阮玲玉》這部電影的「戲中」），是臨場的真實反應，或仍是寫在劇本中的台詞？亦即，張曼玉在片中扮演阮玲玉，她是否也同時在扮演張曼玉？如果銀幕呈現的阮玲玉帶有想像的部分，那麼我們（觀眾）在銀幕上看到的張曼玉，會不會仍是個虛像？

「她跟唐季珊的結合，跟她當時的處境很有關係，後來她瞭解唐季珊的為人以後，她當時已經無可奈何。」
「她跟唐季珊只有一年多，從同居到她自殺。」
「她後來知道唐季珊有了前妻，還有他的一些行為，她覺得木已成舟，已經沒有辦法了。她的性格也不會去掙扎、反抗的，可是她對這個生活還是滿意，只是並不理想。」

《阮玲玉》讓我想起不久前才看的《金髮夢露》，兩部片都是名人傳記，主角最後都以自殺結束性命，都是真實人物與事件混入虛構的情節，視角比較侷限在女主角身上，讓觀眾得以用私密的角度去體會角色的內心世界。此外，這兩部片也都帶有種莫可奈何的口吻，去描述女性困於男性的大網之中，一如阮玲玉決定自殺那夜，她跟所有合作過的導演一一吻別，電影尾聲的葬禮，這些導演也對著鏡頭談他們對阮玲玉的惋惜與不捨。

這個設計其實是微妙的，由於當時的女性掌權者不多，因此成就和毀滅阮玲玉的「都是」男性：記者的文字以及審查（監控）電影內容的黨國官員，決定阮玲玉是高貴的女星或是生活不檢點的女性，反過來看，片廠老闆與導演不也掌控女明星拍戲的類型和形象？就連阮玲玉的三個戀人：張達民、唐季珊和蔡楚生，也同時具備著拯救和毀滅者的雙重身份。我不確定關錦鵬導演是否有意強調「男性」（無論善或惡）身份的重要性，暗示那個時代的女性生活，完全受制於男性之手，女性（即便知名如阮玲玉）本身不具有太多的選擇權，無力與男性對抗（而且也逃不開）。

（二）
關錦鵬說他覺得阮玲玉有種特別的氣質，性感的感覺。張曼玉回應：「我覺得她（阮玲玉）那種不是性感，是騷到骨子裡，我看她每次都穿得很密實，旗袍的領子到脖子這裡，但她仍可以風騷，這點才厲害。」張曼玉的外貌並不像阮玲玉，氣質也不太像，但看張曼玉演《新龍門客棧》或《青蛇》，同樣有著「騷到骨子裡」的風情，從這點來看，請張曼玉詮釋阮玲玉確實挺合適。

（三）
阮玲玉在片中有兩次下了戲，依然哭泣不止的反應。一次是費穆導演跟她講解《香雪海》的女主角心境，為了生病的兒子與在前線打仗的丈夫，女主角向菩薩許願，削髮為尼，只求他們平安無事。後來兒子的病好了，丈夫也自戰場返家。丈夫和兒子苦苦哀求女主角回家，她卻陷入到底該不該回家的兩難？

費穆說女主角以前牽腸掛肚的都是家庭、丈夫和兒子，但她到了這個超脫紅塵的世界裡（出家），心靈經歷了從未有過的安定平靜。阮玲玉聽完解釋，不禁落下淚水，她的處境正似《香雪海》的女主角，家庭、母親和女兒、男性伴侶，讓她的內心難以得到平靜，如果「另一個世界」可以讓她掙脫不堪負荷的俗世情感，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項。阮玲玉的哭泣，或許是從女主角的徬徨連結到自己的處境，阮玲玉的哭泣，或許也是意識到自己內在的脆弱，而她無力扛起正在崩壞的心。《香雪海》像是在阮玲玉的心中種下一個想法（自殺）的種子，慢慢地茁壯生長。

阮玲玉另一次在片場崩潰是蔡楚生導演的《新女性》，蔡楚生要阮玲玉揣摩女主角的心境，為了拯救女兒而被迫賣淫，小報記者不但不同情女主角的處境，還落井下石攻擊她。女主角受不了輿論攻擊而服毒自盡，但她在最後一刻反悔，想要醫生救他，想要活下來對殘酷的社會進行控訴與反擊。蔡楚生要求阮玲玉的表演要有層次，每一句我要活下來，強度都要持續增大，不要有任何情感的保留。阮玲玉最終交出令蔡楚生滿意的演出，但在喊卡後，她仍哭泣不止。一個想要「活下去」的「自盡」女性，多麼矛盾啊。《新女性》是在影射被記者逼死的女星艾霞，而阮玲玉在扮演角色當中，看見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只是最終仍是畏懼著人言可畏。阮玲玉，一個廣受歡迎的巨星，高高在上，受到眾人的崇拜與仰望，就連阮玲玉都得仰望阮玲玉，承受這個名字帶來的壓力。

（四）
《阮玲玉》刻意用黑白和彩色劃分兩個時空與兩種形式，黑白部分是訪談或導演與演員的場邊紀錄，彩色的部分是阮玲玉這齣戲。有趣的是，觀眾對阮玲玉的印象通常來自她的黑白默片演出，這部電影不只讓阮玲玉變成彩色，還開口講話，色彩與聲音等於加倍放大了《阮玲玉》的「戲」感，我還滿喜歡這樣的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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