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有什麼事嗎?」父親。
「就是來看看你啊。」兒子。

(底下會提及關鍵劇情,請斟酌閱讀)

其一,健豪第一幕在補習班裡醒來,明明擠滿了人,但他眼睛看出去的世界,卻只有他一個人。

建豪版本的司馬光故事中,司馬光跟其他孩子玩躲貓貓遊戲,所有孩子都找到後,唯有司馬光堅持還有一個孩子沒被找到,他們在森林裡看見一個大水缸,水缸裡蹲了一個男孩,即是司馬光。建豪覺得自己是司馬光,身在群體中,又不在群體中,他的寂寞,只有他才懂。

其二,建豪跟曉真介紹自己,曉真說:「我知道你,你很有名,補習班老師都對你期望很高。」建豪最後一封傳給曉真的簡訊裡寫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陰暗處可以躲藏,但是他沒有,24小時不間斷,陽光普照。建豪去監獄探視弟弟建和,建和得知女友懷孕,焦躁地對哥哥說:「我現在在裡面,我什麼都看不到。」在那一刻,建豪才發現他不是司馬光,他的弟弟才是,他只是太陽,太過耀眼,照得弟弟只能縮進大水缸(內心的黑洞)躲了起來。

曉真曾對建豪的母親說,她覺得建豪很溫柔,永遠替別人著想。那天晚上,建豪好像不想麻煩他人似的,把家裡整理乾淨後,從高樓一躍而下。

其三,「你們是男女朋友嗎?」建豪的母親問曉真。
「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希望是。」曉真哀傷地說。
建豪沒有答應跟曉真在一起,或許是怕自己的死亡會帶給對方傷痛,也或許只是不想成為誰的太陽了吧。




其四,第一次看《陽光普照》,以為電影裡只有一顆太陽,第二次看才發現太陽有兩顆:一是建豪、一是菜頭。

建豪什麼都完美,眾人將期待全部擺在他身上,希望他發光發熱。菜頭出身貧困家庭,只能仰賴逞兇鬥狠討生活,頂著一頭染過的金髮走江湖。人們渴望太陽(功成名就)卻又厭惡太陽(刺眼燥熱)。建豪無力選擇人們對他的期待,一如菜頭無力選擇人們對他的鄙視。他們只能高掛天上,滿足他人(社會)的想像。

《陽光普照》片中,一名幫派大哥問建和:「菜頭是你的什麼人?」建和說:「一個一直找我麻煩的人。」事實上,建豪之於建和也是「一個一直找我麻煩的人」建豪的完美凸顯出建和的不完美,導致他與父親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一顆太陽讓建和抬不起頭、一顆太陽讓建和不敢抬頭。建和的人生,也是陽光普照。




其五,《陽光普照》出現兩次烏雲遮蔽陽光的畫面。第一次是建豪的死亡。第二次是菜頭的隕落。兩顆太陽的死亡,都跟建和的父親阿文有關。建豪的死亡來自父親(及眾人)對他的高度期待,阿文把兒子散發的陽光灑在自己身上(而不是讓自己成為兒子的太陽),兒子表現的越優異,他越有面子,渾然沒有察覺兒子內心的陰暗面。

「當我需要幫忙時,你什麼都沒做。而現在你拿著一個信封,說要給我幫忙?」菜頭。

菜頭在監獄服刑時,受害家屬黑輪伯跑來跟阿文討法院判決的賠償金,黑輪伯說菜頭家只剩阿嬤一人,他們家應該無力繳交賠償金,阿文拒絕付錢,表示砍人的是菜頭,他無需負任何道義責任。菜頭出獄後,家沒了,阿嬤沒了,連朋友都沒了。所以他把自己變成太陽(而且是暑夏正午,陽光最刺眼灼熱的那種),把建和父子的「罪」都給照得清清楚楚,一如阿文對妻子說他去找過菜頭,菜頭喊他陳伯伯喊得很親熱,但菜頭說的每一句話都令他難堪。

阿文的難堪在於給了建豪一個錯誤的觀念:只要課業表現不好,就得不到父親的關愛(建和的悲傷)、在於對小兒子建和的不聞不問,導致他走上歧路、也在於當他人向自己尋求幫助時,他總是選擇撇過頭去,無視一切。


建豪照亮了父親的虛榮。菜頭照亮了阿文的愧咎。建豪最後選擇自殺來撲滅光芒(或許是逃避,也或許是不想給弟弟更多壓力),而菜頭的光芒則被阿文的教練車與大石塊給摧毀。阿文沒有給過建豪需要的陽光與遮蔭處,所以他學會教訓,替倖存的兒子(建和)創造陰影,讓他躲過陽光的曝曬。

為了自己與兒子家庭的安全,阿文犯下了殺人罪。阿文是自私的,愛是自私的

鍾孟宏導演在一次訪談中說:「有種東西沒辦法改變,他會很像背後靈,一直纏著你、壓在你身上,讓你覺得有些東西沒辦法擺脫掉,最恐怖是這個東西。」這讓我想起建豪和菜頭的結局,直到死亡,都無力走出另一條路,成為一個不是太陽的人(菜頭雖然給予他人強大的壓迫感,但這個角色其實非常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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